■余史炎

潮州的鄉下，一陣陣爆竹聲響過后，春節估計就是鹵鵝肉的味道讓人惦記了。本來是喜慶的日子，可也因此想起一些事來，仍覺淚出痛腸。

30年前，正月初一下午，我聽見隔壁傳來了老人的聲音：“孫子，我想吃鵝掌！”我知道這是鄰居老叔過來了。“鵝掌我們都不夠吃，哪里有給你吃的。”這是孫子回應的聲音。

節日的熱鬧便在這對話之后靜寂下來。

十一二歲的我，內心滿是疑惑，一個70多歲的老人想吃個鵝掌就那么難？更何況，過節誰家不是鹵鵝兩三只的，怎么會連個鵝掌都要搶著吃，就不能給老人吃嗎？我剛經過他家門口，整只鹵得入味的鵝吊在天井那，鵝掌與鵝翅都還在呢！難道鵝掌非得孫子吃，這也難怪，老叔剛好有兩個孫子，一只鵝有兩個鵝掌，剛好能端平。

我的記憶里，老叔身體特別好，幾乎一年四季都光著膀子，而且是個好木匠。有時候，我都在想我的爺爺要是像他一樣會做活，那該多好??！

“孫子，來，這輛木車給你?！崩鲜逡荒樞θ?，招呼著他的孫子，拿出自己做的小木車給孫子。我剛好路過，看著老叔掏出小木車，他的孫子兩眼瞪著發直。

當年，鄉下的孩子要有個像樣的玩具有多難，我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，噼啪筒、泥安仔、小土炮……都做得極為粗糙，哪有老叔那專業的木工工具和手藝，能做出那樣精致的小木車。在我看來，做他的孫子是幸福的。我也不怪我爺爺，我爺爺沒給過我玩具，給過我一支毛筆，我也挺喜歡的。而且，我想我不是叫他老叔嗎？他是我的老叔，于是有一次我拿著家里的一塊木料跑去他那邊，厚著臉皮甜甜地叫上一聲“老叔，老叔”。

“阿炎，找我什么事？”他抬起頭來，看了我一眼，又看了看我扛的木板。

“嘻嘻……”我說，想請老叔幫我做一把大木刀，學舞刀，以后要像電視里的紅軍一樣威武。沒想到，老叔居然答應了，真不愧是我的老叔。他叫我把木板放下，他這幾天有空就幫我做一把。我聽完，連忙說多謝，就吹著口哨回家去。我心想，我有個好老叔。

夕陽打在巷子里，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。我拖著長長的尾巴經過老叔門口，停下了腳步，往門里瞧了瞧?！鞍⒀?，來！”老叔見我，便叫我進去。我看見了一把大刀的模樣，神氣地映入我眼簾?！白龊昧耍o你?！崩鲜逭f完對我笑了笑。我拿起來，比畫了幾下，感覺一下子就上了戰場似的。停下來之后，再跟老叔道了幾聲謝。老叔跟我說，木料還有剩，剩下的他要做一把紅纓槍給他孫子。我當然慷慨地答應了，何況我又沒給老叔工錢。

過了幾天，我再次經過老叔那邊，又進去跟老叔聊天。我東張西望，最顯眼的是門后的一把紅纓槍——槍頭明晃晃的，還有紅纓，就像電視里看到的一樣。我知道，這是他做給他孫子的。我問他能不能給我看一看，他點了點頭。我細看才發現，槍頭是用煙殼里的錫箔紙貼的，紅纓是用紅透明繩撕成絲然后箍上的，看起來才那么逼真。我特別羨慕，但沒覺得不舒服，我之后便去找爺爺要他的煙殼，拿著錫箔紙也把我的大刀貼著，像真的一樣。我也不知道他的孫子喜不喜歡那把紅纓槍，我想一定喜歡的吧，畢竟我們都是孩子。

老叔不知道在跟他的孫子說想吃鵝掌的時候，他的孫子有沒有想起這些事。老叔穿的是他自己做的木屐，我聽著他的腳步聲，越來越遠……我也從家里走了出來，直奔我爺爺的住處。“爺爺，你要不要吃鵝掌？”我看著爺爺。他說他不要，我又問了奶奶，奶奶也說不要。我問他們之所以不要，是不是因為鵝掌就是給孩子吃的，爺爺搖了搖頭?！澳阏f，你為啥不吃，為啥不吃呢？”我繼續追問。爺爺說他無齒啃不了，我說這好辦，我可剔出肉來給他吃。他又夾著香煙，瞇著眼睛，搖了搖頭說：“我愛吃鵝肝，不吃鵝掌?！蔽倚南耄缟弦呀洶样Z肝給你送來了，問你要不要鵝掌，要的話就給你送來，你真的和別人的爺爺不同，不要就算了。

老叔跟我爺爺不一樣，他不要吃鵝肝，要吃鵝掌。這事之后，再過了幾年，老叔去世了。他最終有沒有吃上鵝掌，他孫子還記不記得，我全然不知了。

春節又快到了，想起這事來，心里卻總是疙疙瘩瘩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