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九嶺山里
■川梅
娘用方言把山脈喊動
山脈上,白了頭發的娘,在喊一個土得掉渣的乳名。
她用的是方言,暮色中,把一條山脈喊得晃動。
山脈上的村落升起了炊煙,鳥開始歸林,坡上的牛羊都轉過身來,芭蕉樹下的雞鴨,抬頭仰望天空。
山脈晃動了,那個沒有文化的乳名,也不回應。山巒們望著山坡上的娘,懷疑她喊的方向,不是正確的方向。
娘喊過的山坳上,映山紅一點也不茍且,正在熱烈綻開。
父親在山脈上獨飲鄉愁
就著蒼老的風水,父親在山脈上獨飲鄉愁。恍惚間,看見哲學翻過了山坳,到村子里搖頭晃腦。
老宅墻上的標語,都不給哲學好臉色。有的招搖,有的悶騷,有的還在發光。它們在哲學面前隱匿真相,妝出一本正經。
寫標語的人,仿佛真喝過墨水,把字體寫得有些唐詩,又仿佛比較魏晉。讀標語的人不多,也都越來越老。
農業已經不太景氣,田畝上,守望豐收的稻草人,望著哲學也相見不相識,懶得笑問客從何處來。
娘從不正眼看標語,山里的生活,忙才是正道。標語和哲學顧盼生輝,也不在娘的眼里。
溪水流出去就是長江
九嶺山里的一彎水,在娘的勤快面前緩緩流淌。緩緩地,像娘的光陰,不急不忙。
這一彎水,流出去就是長江。只是現在還那么細,那么綠,又那么彎。就算它說出來,娘也不會信,山里的很多物種,都不會信。
娘用它把衣裳洗了,把菜洗了,把澆菜的糞桶也洗了。
娘挑著光陰回家,水繼續往下游流,一路上還有很多村子。要流很遠,最后流成長江。
娘的地理位置上,還看不到那么遠的遠景。
稻草人悄悄搖晃手上的竹竿
幾只鳥在一棵樹上歇,叫出幾聲鳥語,又飛。到另外的樹上停下,又叫幾聲。
它們的叫聲很和諧,仿佛沒有煩惱,仿佛是來塵世旅行。
它們停歇過的樹,都離村莊不遠,村子里很多的人間煙火,鳥只遠遠地看,不飛過去。
娘在田畝上跟稻草人嘮叨,稻草人仿佛看到了鳥,悄悄搖晃手上的竹竿,竹竿的影子也晃動起來,晃動得有些虛幻。
父親在農業里摸著石頭過河
父親在農業上摸著石頭過河,把農業的套路摸得門清。也探不到長短,摸不到農業的底,有多么深。
父親曾經有很多愿景,向往過詩和遠方。命運交給農業之后,才死了一些驛動的心,學會了茍且,學會了想飛卻飛也飛不高的慫樣。
好在農業不擺架子,也沒有城府,種豆就會得豆,種瓜也會得瓜,相當于修行。
娘陪著父親的宿命,用心敲著邊鼓。在九嶺山里,娘和父親從不鉆農業的空子,也不議論農業的是非。
娘在豐收面前能夠舉重若輕
娘從農業上抬起頭,頭發散亂,也要手搭涼棚,朝村子方向打望。
在娘的位置上看,村子到田畝的來路上,時光匆匆忙忙,從田畝往村子去的歸路上,歲月仿佛有些東張西望。娘的時光緩慢,在來路和歸路上走的都很急,仿佛有很多的忙,等著她忙。
在遠山,農業的地位已經尷尬,依然不好侍候。套路多,常常在山坡上老調重彈。費盡娘的心思,也無法事半功倍。
鄉土生活,讓農業聽話才是真本領。娘雖然只頂半邊天,但也修養了很多功夫。在豐收面前,能夠舉重若輕。
把歸路上的時光拉慢一些
越到后來,父親在莊稼地的時光就越長。站在父親的位置,從莊稼地到村子的距離,一眼看得到頭,越看,越覺得短。
娘心眼不多,每天扛著鋤頭,牽著牛羊,趕著雞鴨,來來往往多少趟,把長長的日子,放在短短的距離上,也不覺得虧。
一眼就能看清娘的日子,正中父親下懷。在父親的觀念上,老婆孩子熱炕頭,才是農家正經境界,越品得久,越覺意味深長。
父親把握住四季,跟莊稼一起守護農業的寬度,又在農業的向度上,偷偷揣摩長短。挖空心思,也要把時光拉慢一些,再慢一些。
在村口一眼就看得到盡頭
對面的山都比村子高,娘在村口打望,一眼就看到了盡頭。盡頭之外,都是蒼茫。
在田畝上打理農業,娘天天從村里走過去。仿佛田畝上就是每天的終點。每次都是匆匆趕到終點,才慢下來。
慢下來就蒼茫了。
娘從不去想蒼茫。在娘的觀念上,莊稼播種,出苗,開花,結果,收成。一個一個程序,娘像鐘表里的秒針,從來沒有停滯不前。
全世界那么多鐘表,秒針是不停的,從來都在固定的圈里轉動。它們從不走出圈外,不去想它轉走了誰的時間,又轉老了誰的光陰。
很多的走向只是一個過場
不陰不陽的天氣,是鄉下最好的時光,父親會悄悄來到祖先的墳地上,點著香煙,默默打望遠方。
背后的山徑,都往幽深里鉆,要通過虛幻之后,又從更遠的蒼茫中,再拐出來,沒有誰知道,它們有沒有真正通幽。
在俗世,很多的走向,繞了多少山水,也都是一個過場。那些一生只在山脈上轉的,哪怕見了太多的世面,看到的也都只是表象。
在九嶺山脈,尋常的山巒也比村子更高些。那些低處的人,拼命要把墳修到坡上。在虛幻的向度,回望自己的一生,看茍且的程度會是怎樣。
下一篇:沒有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