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滴水都會抵達大海
——讀鄧醒群2023年自選詩
■辛夷
讀詩人鄧醒群2023年的一組自選詩,在內心留下幾個印象:理性的光輝燭照著塵世之路,詩意的滌蕩與內心的搖擺交織,沖淡平和與引而不發匯聚于同一條心靈的河流,清晰、混沌、徘徊甚至一種潛在的對話性,使詞語在轉動其齒輪時,讓其中年的體驗之思,經由文本的鏡面產生了奇妙的折射,就像水召喚著水,秘密地向著生命之海奔流所產生的共情。
時間是永恒的話題,也是文學創作的經典母題,對時間的追問不僅成就了哲學家,同時也是詩人在生命歷程中確認自我,與自然、內心、宇宙相遇相處所產生的感知電流。詩人對萬物枯榮、時間流逝是敏銳于他者的,作為詩人的鄧醒群亦有這樣的觸角,其詩寫關涉時間主題的作品占比大,縱深感強,出色地構建了自我的詩意時間世界。其一,是對外在感官時間的穿透。這種穿透是有明確分界線的時間節點,特定時間里具體的事物,所引發的情感震蕩或認知變化。譬如,“被一場不期而遇的雨淋濕,日子過得/比閃電快,找不到合適的獻詞”(《雨季》)偶然中,蘊藏的巨大反差力量,引入了人生的困窘。而在“蓮塘的春分,一只飛蛾/向著燃燒的大火裸奔,期待淬火重生”(《蓮塘的春分》)詩人在經過一番矛盾、搖擺的自我審視之后,最終以飛蛾撲火的選擇,達成自己打破沉默、重構秩序的精神蝶變。其二,是對歷史時間的演繹跳躍。這在《正午,拜謁佗城的一座老房子》表現得尤為突出,此時的詩人鄧醒群搖身變為導演,通過虛實結合、鏡頭切換、古今融合以及內心戲份加碼,讓一座老房子在靜止的時光中搖曳生姿,既還原跌宕起伏的刀鋒戰火時光帶來的疼痛感,也在今昔映照中把文明落寞,和現代都市人對歷史的疏離刻畫得入木三分。其三,是內在時間的變異提煉。“混沌的世間,渾厚的呼嚕聲。或者/他只有在睡夢中才能把藏在心中的聲音/自由地發出來。聲音之外/無法拒絕的一場臺風又到來”(《打呼嚕的中年男子》)呼嚕聲,是這首詩的關鍵支撐點,也是流逝進入詩人精神世界掀起的波浪。詩人的高妙處,在于將“鼾聲”提純凈化,讓“鼾聲”超越了產房“休息室”狹小物理空間,和世間的“混沌”,成為迎接新生兒降臨的光亮。值得一提的是,在鄧醒群詩中時間還有無限和輪回的特質,如“瞬間,永恒。拿什么來奉獻給我的愛人,/夏日的池塘,荷花盛放,也在給春天一個交代”。(《給春天一個交代》)
人到中年,歷經世間萬象,看遍人情冷暖,加之身體機能與心態的調整變化,對世界的聚焦和關注點不再局限于表層現象,而是更期望在自問自省中反觀周圍事物,在心與物交流過程中重建一種與萬事萬物相處的方式。歐陽江河在論“中年寫作”時曾提到,“中年寫作與羅蘭·巴爾特所說的寫作的秋天狀態極其相似: 寫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實與遲暮秋風之間,在已逝之物與將逝之物之間,在深信和質疑之間,在關于責任的關系神話和關于自由的個人神話之間,在詞與物的廣泛聯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獨行文之間轉換不已。”詩人鄧醒群2023年的詩歌創作即顯現了這樣一種朝向內心的表達,在追憶和現實中彌補心靈裂縫,在詞與物布局中展示內心繁復,在個體與歷史、時間、生命追問中重塑精神自由。其詩作多為人生體驗之詩,沒有青年人的火氣、焦躁,所傳遞出的是一種內斂、克制、平和的情感質地,如青銅器,即便凌厲處也會被古拙的深沉所遮蓋。體驗之詩并不好寫,稍不留神就容易陷入雞湯格言的膚淺窠臼,也極易走入呢喃絮叨的自我狹小胡同。慶幸的是,鄧醒群在處理中年書寫時將這些風險都規避了:在寫故鄉的時候,他著力點不在對鄉土地理的描摹和鄉愁的抒發,而是采用行走游動的視角,讓地理空間成為微縮景觀,在精神世界煥發出更濃郁的能量;在《雨季》,他用兩句詩“此生半百,難得一次春雨濕身/此生半百,終得一次春雨濕身”,就寫盡中年人內在的幽深,“難得”和“終得”僅一字之別,而同樣句式疊加出來卻是一種轉折的效果,雖然這種“轉”的弧度大,但整體效果卻是沖淡的,對應的正是中年喟嘆和澄明。
鄧醒群是一個有文本自覺意識的詩人,注重詩歌整體結構的營造,重視用詞語擦亮人生經驗,詩歌風格極具標識性。我將之歸為“意象派”,縱觀其2023年自選詩,用詞語生發詞語,以詞語呼喚詞語,所營造的龐大意向群,形成了稠密、堅硬的文風,從意象的篩選與組合可見其匠心才力,意象間彼此關聯以及組成的隱喻也讓其詩擁有更大張力。當然,我們也必須看到,在意象群的建構過程中,有一些直覺、直觀的詩意被擠占,密不透風的意象編織,也使詩歌內部的情感空間變小了。對于詩歌節奏的處理,鄧醒群也有獨到的經驗,長短句交替使用,詩歌跨行的處理,甚至文本的潛在對話性營造,都使其詩的節奏趨向頓挫,更富層次感和戲劇性。“靈魂堅信/季節不會停擺,每一滴水都會抵達//大海。沒有一朵花,逃離死亡現場”(沒有一朵花,逃離死亡現場)在這首詩里,“大海”被強制跨行到下一節,初看會產生疑惑,仔細一品,就不免理解詩人的用心,這是一個物理現象的匯流過程,跨行使百川歸海更顯磅礴氣勢;這也是詩性邏輯演繹的需要,是情感漸強和變奏的最后歸宿。在《拿什么來與春風對話》《給春天一個交代》《題圖》,詩人都有意無意營造了一個潛在對話對象,無論是“瞬間,永恒。拿什么來奉獻給我的愛人”“拿什么來與春風對話。夜色茫茫,水色茫茫”,還是“誰,在我的旅途/畫上一個感嘆號,那束光給出了答案”,我們可以清晰看到,詩人對主題性的叩問直抵靈魂深處,在問與答的對話里,也恰是一個現實中年人完成自我詩意轉化的趨光歷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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