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章銅勝

天空的鏡子，是半畝方塘。這是我讀朱熹的《讀書偶得》時想到的。他在詩中寫道：“半畝方塘一鑒開，天光云影共徘徊。”詩中的鑒，就是鏡子。半畝方塘，是一面打開的鏡子。在一平如鏡的池塘里，映照出小小的一方天空，天光云影在池塘里自由來去，沒有人會約束它們，也沒有人去管它們，甚至也很少有人留意過它們。

對一方池塘里的天光云影，我是看慣了的，也是極熟悉的。小時候，我大概七八歲的年紀時，患了百日咳，總不見好。母親聽說吞食生的雞膽可以治頑固的百日咳，母親信了這偏方，于是就讓我拿一個小板凳坐在村口的池塘邊，等村里人殺雞時討一枚生的雞膽，回來拌半勺白糖吞服。有糖，我便不在意雞膽的苦了，心甘情愿地在池塘邊等著。等得無聊時，就看一塘的天光云影，也看鴨子們在一塘的天光云影里游來游去，總覺得這也是一件有趣的事。

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(jié)，池塘邊總有人在洗衣、洗菜，那一塘的天光云影也總是散散碎碎的。有時候，清晨池塘邊忙碌的人們散去了，我仍一個人坐在池塘邊，看著那一塘的天光云影發(fā)呆。池塘里，藍天隨著水波輕漾，白云來去。無聊時，我也會在池塘邊隨手撿一片碎瓦片，在水面打水漂，看著瓦片在水面上連續(xù)跳躍幾下，然后落入塘中，看著瓦片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在塘面蕩漾開來。然后等著塘面恢復平靜，等著一塘的天光云影重又回來。現(xiàn)在看來這樣無趣的事情，彼時，一個人卻能玩得那樣開心。

天空的鏡子，于我，是一方小小的池塘，而在杜甫的心中，卻是一個偌大的洞庭湖，那是一面大鏡子，穿越了時空、地域與家國，映照的是天空，也是詩人的壯烈情懷。杜甫在《登岳陽樓》一詩中說：“昔聞洞庭水，今上岳陽樓。吳楚東南坼，乾坤日夜浮。”登上岳陽樓，得以一望洞庭湖水的杜甫是開心的，從昔聞到今上，總有心中愿望得以實現(xiàn)的那份喜悅。眼前浩瀚的洞庭湖水，仿佛要把吳楚兩地撕裂一般，而洞庭的空闊，似乎要把日月星辰都納入其中，任其沉浮，杜甫心胸開闊，眼中的洞庭湖也是有大氣象的，正如蔡絳在《西清詩話》中說的一樣，“不知少陵胸中吞幾云夢也”。大情懷，當有此大氣象。

大地忠誠地面對著天空，亙古不變。大地，大概也是天空的一面鏡子。天空所包容的，正是大地所能承載的。我相信地上的每一個生靈，都是天上墜落凡間的星辰，它們是一粒種子，在大地上春萌、夏長、秋收、冬藏。它們完成了生命的過程，也成就了生命的歷程，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而又神秘。就像我們仰望星空時，總覺得它是那樣的深邃神秘。

夏天的時候，傍晚觀云，夜晚看星的人漸漸多了起來，我常看見他們發(fā)的圖片和文字，它們和晚霞、星空有關。我也常到長江邊去看晚霞，也會在班車上看窗外變幻萬千的云彩。在散步晚歸的時候，會立在湖邊看一會兒星星。有時，夜里讀書累了，會一個人走到陽臺上，站著看一會兒滿天的星星。此時夜深人靜，燈火稀疏，夜空深沉，而星星漸次亮了起來，在入夜時難得見到的星星，也現(xiàn)了蹤影，在我的頭頂閃爍著。我靜靜地看著它們，不知道星星們是否也看見了我。此時，我的眼睛，也是一面映照天空的鏡子吧。我看見了夜空的深邃和星星的閃爍，也許，也會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，他們站在陽臺，或是門前，站在曠野的某一處，或是停在路途之中，此刻，他們抬起頭來，看了看頭頂?shù)哪且环教炜铡Ｋ麄冊谔炜罩袑ふ倚闹械哪骋粋€方向嗎？那個方向指向故鄉(xiāng)，還是將要到達的遠方？

我們的眼睛里，有一面天空的鏡子，天空也是我們心中的一面鏡子。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在那面鏡子中看見自己，一個不一樣的自己，一個更好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