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蔡華建

我相信，太陽是認識我的，我是一個客家人。

我在村子里長大，太陽每天從我的頭頂過，照著我的臉和園中的菜，一寸一寸，從東到西，在變幻的天色中，它像一個老朋友一樣，把光輝灑落在我身上。

在城市里，它是怎樣找到我的呢？又是怎樣認出我的呢？城市里，人潮涌動，它依然如往日，每天都照耀著奔忙的我。是不是因為只有我，每天早晨向朝陽打招呼，晚上向落日說再見？這是我每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。

我要給熟悉的太陽一個深切的囑托。

我推開老屋的門，南廂房的屋子，父親仰靠在竹椅上，他微微地睜開雙眼，算是他對我的回應。我站在他面前，詢問他的身體狀況，他細聲地說幾句，聲音低落，卷起的褲腿下，曾經粗壯而黑的腿已經變得白凈而細小，像兩根粗糙的蔥白，軟弱無力。

我要扶他起來到院子里坐一坐，他嘆了口氣說，別費勁了，已經好多天沒有出房門了。我看了看這陰暗潮濕的屋子，一陣霉味飄蕩。我感覺他也像這屋子，潮濕而發霉了，他需要陽光曬一曬。

太陽啊，你是眷顧我的，請把陽光灑落在父親的身上，讓一個衰弱的老人也享受你的恩情；你也是萬能的，你總能在城市和鄉村里找到我，也一定能在陰暗處找到我的父親，把你的陽光賜予他。即使費時尋找，即使費力繞彎，也請你一定不要拋棄他。

他也曾經把陽光融入面容，把燦爛的笑容給予我。那年他四十歲，騎著一輛嶄新的單車進入院子里，他的臉與單車，都在陽光下黑得閃閃發亮。他的話也歡快而明媚：“走，現在帶你去看戲！”

我第一次坐單車，我害怕地坐在后架，他便抱我坐在前邊的三腳架上，他把著車把的兩手稍稍收攏夾著我，讓我坐得穩當。一切都在向后退著，耳邊的風在陽光下，似乎有一種看得見的飄動。在騎到老街七間店前的大斜坡時，他告訴我男子漢不害怕！他夾緊我的雙手，他的話語，更像陽光一樣明亮。在戲院門口，他抱我下車，我看見他臉上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光。

我五歲時，父親說太陽在天邊升起，我卻看見它從我家的柴垛上升起。我長大后，我說太陽在東方升起，父親卻說在心底里升起。他已經老了，他說太陽在眼前升起，我卻說太陽在天空中升起。

我看著衰老的父親，又抬頭看了看天空，把灑下的陽光都認熟悉了。我一眼就認出了，那年在戲院門口的陽光又飄回來了，仍然熠熠生輝。

我的心情亂糟糟的，安靜不下來。我忙亂地伸出雙手，想把陽光接住，讓它落在父親的身上，或者把它們扔進陰暗的屋子里。我回到鄉村，只有兩件重要的事情，一件是向按時從天空巡過的太陽打招呼，另一件是把陽光接住給父親。這樣的事情，我愿意忙乎一百年。

太陽從東邊出來，從西邊落下，我卻希望，它又從西邊上來，從東邊落下，如此反復著，太陽永遠照耀著天空。

太陽還在老地方嗎？時間，一寸寸地遷向另一天，另一年。我們已經遷到哪一年了？我們沿著日月年，沿著記憶回溯著，我一直沒回到父親四十歲的那一個年月。我只是在另一種時間里，看見陽光下年幼的我和壯年的他。

如今，父親已難以自由地享受陽光，我也無法儲存我接住的陽光給他留用，我真成了客家人，在家為客了！我只有囑托太陽，就像囑托一個故鄉的熟人，照顧著他，照顧著莊稼和這大地上的一切生命。

太陽啊，在我離開故鄉的日子里，請記著我的囑托，你每多照耀一天，我對故鄉的思念便延續多一天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