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云空悠悠
——謹以此文悼念一位友人
■鐘小巧
清明前夕,他在好友微信群說,他想見見我們,代她見見我們。
我們是她的好友。不知什么時候,也不知是誰,把他拉進了群。
他是她的丈夫。之前,我們幾個好友中有些跟他沒見過面,有些見過面的也不太熟悉,說他是公子哥,孤傲、冷漠。
一個鄉下貧窮人家的女子,嫁給城里富二代,這份懸殊,有沒有給他們的婚姻套上枷鎖,我們無法追問。
我們只看到,每次回娘家,她總是獨自一人。他為什么不陪你回來?她不主動說,我們也不主動問。
她愛穿潔白衣裙,像一朵白云,飄飄悠悠,映得我們眉開眼笑。她也眉開眼笑,淺淺梨渦,明眸皓齒,越看,越似城里人。
其實,她本就具備城里人的東西:高學歷、高顏值、高職務、高薪酬,是我們好友中的佼佼者,是山溝里飛出的金鳳凰。而他,只是貼著城里人的標簽,響著富二代的名聲,不算英俊,也不善言談。她并沒有高攀。
她和他,結合于上個世紀末,跟著當時城里流行的步伐走,成為丁克一族,以犬替代孩子。那是名貴的犬。她知道我們記不住名字,就說叫笑笑。我們似乎看見它真的在對我們笑,跟她一樣,眉開眼笑。
一襲白裙的她,一身白毛的犬,犬在前,她在后,牽牽扯扯,像極了天邊的白云,飄蕩著、變幻著。
有一天,變幻著的白云,突然染上灰色,繼而黑色,最后凝成雨滴,如流星雨,隕落。就像人的生命,變幻無常,飄忽不定,稍縱即逝。
那是一個平常的夜晚,她的身體突然不平常,頭痛,痛得莫名其妙,痛得炸裂,痛得無法入睡。當時他不在身邊。她不知他的去向,她不過問,他也不喜歡被過問。她只好求救120。
進醫院一檢查,說是肺癌。五雷轟頂。是雷埋在她腦袋里吧?她不敢相信,也無法相信。肺癌怎么會引起頭痛呢?不惑之年怎就跟癌掛上了鉤?
再輾轉省城幾家三甲醫院檢查,還是這個結果,肺癌。腫瘤不在肺部,在腦部。我們不懂醫學,沒聽說過這樣的肺癌。醫生也說罕見。
那是怎樣的煎熬?從不敢相信到接受這個現實到積極配合治療?我們不得而知。當我們得知消息的時候,她已住院幾周了。幾周沒出現在微信群里,才被朋友憶起。
出院后,我們驅車幾百里去她那座城看望她。是他接待我們。那是我第一次見他,并不像一些好友之前所說的冷傲公子哥。他忙前忙后,替她提包,牽著她的手,慢慢走,陪同我們去提前預訂的酒店就餐,給我們倒茶、盛飯、夾菜,熱情而又周到。
他比她還憔悴,但激情滿懷。到點了,提醒她吃藥,幫她從包里拿出一包包藥片,分類、組合,然后嘗嘗自帶的保溫杯里的熱水,燙了,湊近嘴巴輕輕吹涼,再小心翼翼地喂她吃。我們看得淚流滿面,不禁夸贊他的細心和悉心。他笑著說,她是他手心里的寶。她也笑了,說一定要好好活,活一天就是賺一天。
盡管,他們的笑充滿苦澀。
我突然想起笑笑。笑笑呢?他說,送人了,肺病不宜養犬。
日子,也如白云,時而悠悠,時而匆匆。匆匆與悠悠之間,她堅強地活著。她告訴我們,有他,她必須堅強。
除了奔走醫院的日子,只要她身體可支,他就帶著她周游名山大川,樂山樂水。其間,他帶著她,回過幾次鄉下小住,和我們一起,談笑風生。他一直在她身邊,鞍前馬后,寸步不離,任她使喚,任她怒吼,任她捶打。除了她自己,只有他知道,她腦袋里那顆無法摘除的“雷”,常常轟轟作響,讓她太痛苦了,痛不欲生。也只有他知道,那顆“雷”,隨時都有可能爆炸。
醫生曾偷偷告訴他,離爆炸日期,至多三年。
他不相信,他硬是讓她又多活了三年。
2023年元旦前后,她反復昏迷。最后一次通話,是昏迷幾天后的清醒,是他,為她撥通手機,放在她耳邊。氣若游絲里,她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:很好,很好。
2023年的大年初五,她永遠離開了我們。因為新年,他婉拒我們奔喪。她,我的好友,安靜而又孤獨地離開了這個世界。
于清明前夕,他帶著她的心心念念,踏上回鄉下的路。見到我們,他抱著自己的頭,蹲在轎車旁,泣不成聲。那滿頭的白發,是一夜間白了的嗎?一切盡在不言中。無兒無女,如今又失去了妻,那是怎樣的悲傷?
看著形單影只的他,所有的安慰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。
似乎又看見了那眉開眼笑中的淺淺梨渦,看見了那潔白的云朵,只是,“昔人已乘黃鶴去,此地空余黃鶴樓。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云千載空悠悠”。